“眯眯眼”广告辱华？

“眯眯眼”广告再引争议，民族主义兴起下的“带节奏”还是“反辱华”？ 

一则两年前发布的平面广告近日然在中国互联网上引发激烈讨论，焦点集中在女模特的“眯眯眼”上。 讨论从审美潮流延伸到西方社会对中国人和亚洲人的刻板印象。还有网友称，“眯眯眼”带有种族歧视的意味，甚至将其贴上“辱华”标签。 中国食品电商企业“三只松鼠”在2019年发布的一则广告，两年后被翻出。 短短数天内，相关话题频繁登上微博热搜，多条帖子的阅读量数以亿计，有些引来数万人加入讨论。在知乎等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上也持续发酵。“三只松鼠”和模特本人也备受质疑和批评。

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刘文分析，尽管“眯眯眼”的形象有其历史渊源，但近期由广告引发的争议并非全是反击刻板印象的延续。

她对BBC中文说，中国一些网友将该广告看作是“辱华”，一方面是由中国网路社群的民族主义高涨所致， 另一方面也表示中国主流的审美观在全球市场袭击下已经高度西化，典型异性恋父权的价值观认为双眼皮大眼才是美的呈现。

“与其批判单一商家或者模特儿，也许更该被检视的是被民族主义激化的中国父权审美观本身，”刘文说。

也有中国网友认为，对这则两年前的广告“炒冷饭”，可能是有人想在市场上或目前的中国舆论下“带节奏”。

 

“眯眯眼”广告引发的争议

“三只松鼠”是一家总部位于中国安徽省的食品公司，主要经营坚果、糕点、速食等休闲零食。该公司于2019年10月拍摄了一套以“国潮风”为设计背景的平面广告，尝试以复古的色调凸显商品的经久不衰。

广告中的女性模特眼睛细小，眼角上扬。有人说用小眼睛模特做广告是“畸形产物”、“看着不舒服，还有人批评广告商“崇洋媚外”，甚至“辱华”。

署名“圆周率是什么”的网友在社交媒体知乎上写道，“天生眯眯眼的我也见过，这种很正常。但是你故意把妆容画成这样，那明显就是辱华。”

网友“蓦兰唱”在微博上说，“重点不是她为啥长这样，是三只松鼠为啥请了个长这样的，你是个大众品牌，挑战小众审美很好玩是吧。”

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网友“hiBonnechance”不认同将小眼睛与“辱华”划等号。 该网友说：“反对西方的刻板印象，却又自我建立了刻板印象。不是主流认可的光鲜形象都羞于展示，说白了还是不够自信，被外界的眼光左右。动辄上纲上线，反而消解了严肃，将审判变成惯例形式化了。”

在舆论压力下，“三只松鼠”于12月26日将广告撤下，并发帖称模特的妆容是“基于其个人特征打造，无刻意丑化。”

该公司还对互联网上发酵的争议表示道歉：“针对网友反馈模特妆容不符合大众审美并由此产生不适感，我司深表歉意，并第一时间已进行页面的替换，且已安排排查公司其他产品页面，杜绝类似情况产生。”

模特本人同日在微博上发帖为自己辩护。

这位网名为“菜孃孃”的模特说，“眼睛，确实就是长成这个样子，因为我的性格，和表演风格被选中做这个广告模特。也没有故意要去营造什么辱华形象。”她还反问，“我眼睛小就不配做中国人了？”

“那是不是说长这样了就不该选择模特这个职业？长这样了出生那天就在辱华了？那是不是也可以告你歧视了？爱国我举双手赞成！但事事都要上纲上线，那这就是一种病态了！”

 

持续发酵

据中国媒体报道，该事件发酵后，一些人到“三只松鼠”的淘宝直播平台上辱骂博主，导致直播一度中断。

不仅公司受到责难，许多网友对模特本人的回应也不满意。

自称互联网科技博主的 “Creamy焦”在微博上有3.2万粉丝，他翻出模特发在抖音的短视频，其中包含拉眼角、竖中指的画面。该博主配文称，模特是“跳出来吃流量……智力比颜值低”，并以脏话辱骂她。截至28日中午，该博文获得13万人点赞，1.2万人转发。

“菜孃孃”随后再次澄清。她对媒体说，用手拉住眼角上滑“只是一个舞蹈动作”，截图者“完全就是在扭曲事实”。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半官方组织上海市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罕见地针对该事件发表评论。该组织27日在其微信公众号上称，“消费圈的审美也要与时俱进。”

“社会在发展，消费在迭代，商家只有与时俱进，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契合消费者新的审美需求，和消费者建立文化与情感的共鸣。”上海市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的评论写道。

中国官媒《人民日报》28日也发表评论，从产品、审美、传媒等多角度讨论相关议题。

 

历史渊源与审美多元

许多中国网民对“眯眯眼”的反感或许可以从历史上西方对亚洲人的刻板印象中理解一二。

20世纪初期，虚构人物傅满洲的形象经常被当作反派角色出现在西方作品中。他的眼睛又细又窄，眼脚高高挑起，留着两条细细的胡须。许多人认为，他代表着住在唐人街的中国移民的形象：丑陋、肮脏，通过犯罪手段来谋生。这种人物刻画逐渐形成西方对于亚洲人的刻板印象，导致歧视事件不断发生。

上世纪80年代，英国菲利普亲王去中国访问时对一个英国留学生调侃： “你在中国呆的时间长了，眼睛会变成中国人一样的眯缝眼”。话音刚落，中国媒体都没有反应过来，菲利普亲王就已在英国国内遭到迎头痛批。

刘文对BBC说，“‘眯眯眼’作为对亚洲人的歧视确实有很长的历史，从美国二十世纪初的文宣上，即可看见‘黄祸’的负面华人必定会带有眯眯眼的刻画。在2008年北京奥运时，西班牙篮球队集体比出眯眯眼的姿势作为定妆照，引起种族主义的争议。不能抹灭的，眯眯眼的确存在在西方对于亚洲人凝视的刻板印象上。 ”

不过刘文说，“随着韩国流行音乐与影视进军欧美媒体，非传统西方双眼皮大眼的亚洲明星形象在近年也越来越受到赞赏，这也代表了流行文化市场的多元化，与早期的西方附加于东方的‘东方主义视角’，我认为不能完全相提并论。 ”

香港浸会大学传理与影视学院新闻系副系主任闾丘露薇也对BBC说，“将眯眯眼和西方刻板印象结合在一起非常牵强。如果看好莱坞，亚裔演员的形象这些年来一直是多元的，就看现在，有眯眯眼的，也有大眼睛的。”

“外貌并不是关注重点，因为公开讨论女性外貌，本身被视为歧视，甚至是性骚扰行为。而这一点，在中国的公共领域，依然是肆无忌惮，显示出对女性缺乏尊重。至于将眯眯眼和辱华联系在一起，更是反映出民族主义进入了自我制造敌人的阶段。”

 

惩罚“辱华”者？

由“三只松鼠”广告引发的“辱华”争议并非首例。

近期卷入争议的还有汽车品牌奔驰。其最新车型的广告由一位眼睛细小的模特拍摄，也引发大量网友不满。

上个月，时尚品牌迪奥的一幅摄影作品被质疑丑化亚裔女性，甚至“辱华”，引来一片哗然。后来迪奥删除了这份作品，其摄影师也在当天表示道歉。近期一部国产动画片《雄狮少年》也因其中的人物妆容设计引来不少辱骂。

《环球时报》前总编辑胡锡进近日发帖称，“近期对‘辱华’的发现变多，是因为互联网发达，监察者变多，我们惩罚‘辱华’者的资源同样变多了。 ”

他说，“如今抓‘辱华’不再是中国人气得发抖的事情，而成了我们总体感觉还不错的时候，这是中国人告别悲情、不断巩固民族自信的自然过程。”

不过，也有观察者认为，所谓惩罚“辱华”是官方纵容的后果，它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一旦成为常态， 可能造成更深层的社会问题。

闾丘露薇说：“为何这些声音会如此肆无忌惮，乱找敌人，品牌为何要道歉，反应出现在的环境，官方是纵容和默许这些行为的，从而形成不成文的共识：只要被指责辱华，是无法辩解的，只要形成舆论热点，被指责的一方是无法申辩的。”

“对于眯眯眼的排斥是非常危险的现象，本质是拒绝审美多元化。这和要求全社会统一灰色服装是没有区别的，就是用粗暴威权的方式扼杀不符合自己标准的美在公共空间存在，”她说。